（十二）
在山区蔚蓝色的天空下，在春天湿润的土地上，柔软的空气中仍有些许哀婉的气息。
大炮书记、张书记、方场长全从山上下来了，帮我搬东西去林场。一个人有什么东西呢，被子、衣服、脸盆、背包，他们全抢走了，出纳小吴把被子捆在他的背上，我轻松得什么也没有。汪社长站在公社的台阶上，笑眯眯地看着大家。仲志明急匆匆地从楼上跑下，他一把把我抱住，拍拍我的背部，说一定会去看我。他很快又把小吴也抱住，说好好爱刘羽。他没有心情唱老朋友再见的歌了，刚才他抱住我的时候，我听见他的心跳，听见他低沉的咽呜声。我知道，他一唱歌就会掉下泪来。因为，他盼不到我回来。
大炮书记说，我们要赶去内瑶加工厂搭便车。汪社长笑眯眯地说，你们去吧。
我还是住在方场长对门的那间房。它虽然没有公社的房间大，但也可以放下一张床，一张桌子，一个比我还高的、有两扇门的、‘分上下两层的林业档案橱，我的衣服完全可以放在下一层。房门内边一个洗脸架，上放脸盆，下放脚盆。桌子的上方是一扇木窗，窗外，葱郁苍翠的杉木林，远方则是原始森林。
林场的山民全是新中国成立后由政府安排把他们从安徽搬迁而来的。他们说话的口音跟瑶里人说话的口音完全不同。他们喊我小刘，是这样的笑溜。
山民们非常纯朴，待人很客气。他们家里有什么好吃的，都喜欢拿出来给你吃，比如玉米饼啦，葵花籽啦，蜂蜜啦，红薯啦，苦株粉啦，勾栗子啦，整瓶的红辣酱啦。我经常从小路下去，到对面场部造林队的下一排或上一排的民房里去玩。更多的时候，经过山民吃用水的池塘，到左边山腰高一排的民房里去玩。比较高的一排民房里有四五户人家，这里住着一位喜欢养蜂的大妈。她的屋里中央，挖了一个小方凳形的火盆，一年到头火盆里都有从灶里铲出来的剩余炭火，上面盖一层薄薄的灰。她的丈夫比她小十岁，整天在大山里干活，她在家里忙来忙去。他们没有儿女，却养了一条叫下虎的土狗。她到山里的地里干活，下虎跟她去。
记得冬至后，我来林场量山时，看见她带着下虎在山里的地里挖红薯。几只猴子也从原始森林里赶到了她的地里，在她屁股后面寻找红薯，她大喊：下虎、下虎。那只贪玩的下虎从林中跑来，汪、汪、汪地对着几只猴子狂叫，猴子全吓跑了。过了一会儿，下虎又溜到路下的林子里玩去了，猴子又结帮地来到了挖开泥土的红薯地里寻找，甚至把装红薯的篓子也翻了个底朝天。大妈一边扶起翻倒篓子，一边又大喊下虎、下虎。下虎喘着气跑来了，它昂头摆尾地对着猴子怒吼，猴子们嘴里咬一个红薯，手里拿两个，一路奔逃，手里的掉了，嘴里的仍咬着，下虎一路追赶，一路吼叫。
我喜欢那位和蔼可亲的大妈，她的皮肤很白嫩，这跟她长年的吃土蜂蜜一定有关。我要是一进屋，她就会亲切地喊我笑溜，拿一个有长柄的小锅放在炭火上炒葵花籽给我吃，还会拿出蜂蜜泡水给我喝。
林场各个造林生产队每家每户种的葵花都是脸盆大的一个，因为原始森林被砍倒，被烧毁的地底下，尽是黑乎乎油亮亮贵如金子的沃土。别说是葵花长得大，颗粒又饱满，那满山的茶籽树，那满沟的云雾茶，不都是比别地方好吗。全市一百多个林场，包括老大哥枫树山林场，它们种植的杉木林，一年种，十年郁闭成林，而白石塔林区种植的杉木林，则是一年种，三年郁闭成林。肥沃的土壤，加上高山湿润气候，还有勤劳山民们付出的汗水，造就出一个多么好的高山林场啊。
林场的山民，特能吃苦，早上出去，带一个竹筒，盛满饭菜，那就是中午的饭了。口渴了就喝山上细流的泉水，遇到刮风下雨，就算淋着身子，也要干到傍晚才收工回家。他们开挖的林地，他们种植的杉木苗，都是质量第一，成活率百分之百。他们对杉木林的幼年抚育，他们对杉木林的成年抚育，都是尽心尽力，不折不扣地按市林业局营林科提出的严格要求去完成。当你验收每个队的造林，抚育，他们从不吱声，从不向你索取更多的报酬。多好的山民啊，多好的造林队队长啊。和这些纯朴、勤劳的山民一起守护这片五万亩山场的林海，你会感到是无比自豪而又光荣。
只是山里面的小路太陡，太弯，太长，许多的清山大树，清山柴无法搬运出去。就是搬运出了一点，那花费的人力，物力够呛，不划算呀。
春天的尾声都快到了，这个时候，他风尘仆仆地带着小陈来到了林场。
相隔了一个世纪啊，你才来。我站在林场场部的平地上对他说。
没有哇，一个世纪一百年啦，从冬至至春季，全市一百多个林场，一天到一个林场，也要三个月呀。他是那么高兴，满脸含笑，和蔼愉快的表情。
大炮书记立马去了厨房，很快端来了鸡蛋甜汤。他说不吃。大炮书记围着他转圈，声音温和得像小猫咪，方场长站在一旁笑咪咪。他说给小陈吃吧。他跟着我跨进了房间，房门大开着，我们同坐在床边说话，方场长端来茶杯放在我房间的桌子上，用普通话带微笑地说：仲科长，请喝茶。
谢谢啦，方场长。
方场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，抽着烟，我们的谈话，他完全可以听得滴水不漏。
刘羽，我把小陈带来了，他跟你的年龄差不多，也下放过。小陈是个很好的年青人，他沉着、稳重。你看，他的眼神很坚定，不是转来转去的，有这种眼神的男人，责任心是很强的。我喜欢他，也喜欢你。我说过，要把你放在眼前，放在身边。看着你幸福，看着你到老。你只有跟小陈在一起，我们就在一起了，你只有跟小陈结了婚，你才一辈子幸福。我在你们的身边看着你们，我们很可能是邻居，天天可以见面，一直到老。我们现在同小陈一起登山去，好吗
好的，仲开伟。
我们起身，同小陈一起走出林场场部的门口，走下山路，经过山里人吃用水的池塘，经过下虎家的门口，向通往休宁的中间棚走去，又从中间棚的那头爬上了山顶。
仲开伟兴奋盎然地诵读一句毛主席诗词：江山如此多娇，引无数英雄竞折腰。
我们的眼前正是如此多娇的江山，蓝天白云，一群翻飞的鸟舞动羽毛，云层笼罩不住的崇山峻岭，茂林修竹，绵延不断。